将帅诗人戚继光

开卷有益 | 2010-08-30

在我国历史上,身为一代名将,而又文思敏捷,写得一手好诗的“将帅诗人”为数不多;而戚继光则是其中之一。戚继光在明代被称为文武兼资的儒将,他戎马一生,身经百战,以其扫平倭寇、镇服胡虏的奇功伟绩,昭著史册,名垂后世;同时,他在繁忙的军务和紧张的战斗余暇,有精力、有情致从事诗歌的创作,在军四十余年,留下了诗文集《止止堂集》五卷,内《横槊稿》诗集一卷,二百余首优秀诗篇,丰富了我国文学遗产的宝库。他的诗,充满了爱国热情,“伉健近燕赵之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明代中叶,以模拟抄袭古人为能事的形式主义诗风笼罩的诗坛上,戚继光的诗独树一帜。我们今天纪念戚继光,在歌颂他的战斗功绩、研究他的军事著作的同时,自然不可忽略对他的诗作的研究。笔者谨以戚继光的异代同乡之忱,写下这篇文章,希望能够引起古典诗歌爱好者和专门研究者的注意。

戚继光(1528--1587),字元敬,号南塘,晚号孟诸,山东蓬莱人。出身将门,袭职登州卫指挥佥事,历任参将、总兵、总督等职,以功加封太子太保兼少保衔。晚年失意辞官,终老乡里。少年时代的戚继光,七岁就学,“不求安饱,笃志读书”,“日孜孜慕古,博极群书”,兼之生性勇武,从小喜爱玩军事游戏。少年时代的这些优点和禀赋,对于戚继光后来成为一位“儒将”、“将帅诗人”,是有很大关系的。戚继光十七岁时父亲病重,他受命进京办理袭职手续。临别之际,戚父语重心长地说:“吾遗若者,勿轻用之!”父亲指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自己忠心报国的操行廉洁奉公的名声。戚继光心领神会,激动地回答:“儿当求增,何敢轻用!”后来戚继光在诗中自叙“少负青云志”(《北海宋使君入贺》),就是指的这种继承父志、为国立功、光宗耀祖、后来居上的凌云之志。它是戚继光一生驰骋疆场、英勇杀敌的动力,也是戚继光诗歌反复咏唱的主题。总观戚继光诗,其思想内容的突出特点是,执著贯穿全诗的爱国主义。诗人杀敌报国的壮志豪情,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献身精神,以及“西北之志”未竟的感慨悲愤,都倾吐直抒在诗中。这一部分诗的数量最多,也最为光彩夺目、悲壮感人。另外,部分诗中也表现了诗人对政治的关注,对人民的同情,数量虽然不多,却是构成戚诗爱国主义思想内容的一个重要侧面。需要指出的是,诗人忠君报主的封建伦理观念在诗中的表现。戚继光出身将门,世袭皇恩,他有感恩图报的思想是很自然的。大致地说,戚继光的忠君报主思想,主要是表现在他处境顺利、报国志酬的时候。这时候忠君和报国没有矛盾,而在诗人的意念中,这二者本来就是一致的,于是他真诚地歌唱着:“男儿铁石志,总是报君心”(《寄书》),“感恩怀尺疏,直欲捣祁连”(《奉召北还》),“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马上作》)。我们读着这些诗篇,只觉得受到诗中爱国激情的强烈感染,而不去理会作者“报君”、“感恩”的问题。至于在诗人遭受压抑、壮志难酬的时候,他还是常常在诗中唠叨着:“君恩仍未报”(《圣水泉》)、“君恩回首几时酬”(《塞外观音岩》)等。戚继光不属于“愚忠”型的封建将官。晚年他终于迸发出“君恩自是优功狗”的光辉诗句,可以说明他的忠君报主思想是有条件的,他是以实现报国之志为前提的。戚继光在诗中多次称述自己的“孤忠”:“平生自慰有孤忠”(《普宁寺度岁》)、“百年天地识孤忠”(《送别总镇刘公》)。这是一种坚韧执著、不屈不挠的对祖国、对人民的无限忠诚,它像一条红线,贯穿在戚继光的全部诗篇中。

戚继光一生四十年从军,烽烟战火、血雨腥风的南国岁月,关山夜月、严城戍笳的塞上生活,陶冶着诗人的感情气质。他少年时代即“孜孜慕古”,平生仰慕李广、韩信、祖逖、岳飞等国士人杰,赞赏其雄才大略,同情其志业未竟,这些古代杰出的英雄名将,影响着诗人的性格胸襟。以这样的感情气质、性格胸襟,发而为诗,自有一种雄豪不凡之气,这便形成了戚继光诗悲壮伉健的风格。明代郭朝宾《止止堂集序》云:“公秉鹰扬之气,抱死绥之志,其在师中,凡誓戒、祭告、奏凯、悼亡、纪行、赠答,则因事抒思,搦管成章。故其文闳壮,可追乎古,其声慷慨,自合乎律也。”概略道出戚诗的风格特点及其形成原因。下面以广为传诵的《登盘山绝顶》七律为例,试作分析说明:“霜角一声草木哀,云头对起石门开。朔风边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勒名峰上吾谁与,故李将军舞剑台。”这首诗创作于蓟门任上。“霜角”、“朔风”、“落叶归鸦”,衬托着“雕戈”、“杀气”,构成了一个萧条肃杀的境界,渲染了一种浓厚的悲凉气氛,又通过了一个“哀”字着意点染出来。满头白发的老英雄置身于此无心醉饮,使读者自然联想到他的政治处境,联想起“李广难封”的遭遇,于是不禁为之悲哀愁绝。但这不是诗的感情主调,读着的感受亦未到此为止。“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一联,力挽颓势,起死回生,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豪气,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原来诗人并没有被李广的悲剧所缠绵,而是在仰慕效法李将军一心报国、舞剑自励的壮举,思想着自己如何在老骥之年,挥戈跃马、消灭虏患,并表示不惜为此老死边疆。这时读者萦绕心头的悲哀顿时消失,而只感到慷慨悲壮、伉健豪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述《止止堂集》,最后特别提出:“《登盘山绝顶》七律一首、格律颇壮。”可以说是着眼于此诗足能代表整个戚继光爱国诗篇的风格特色。

戚继光很少有单纯的咏物写景之作。他的这类作品,大都以咏物写景为手段,抒写自己的情志。比如《铁马》歌咏簷下风铃:“一簇敲风百炼成,中宵惊起玉关情,总然用尽簷前力,应是无心为利名。”以此表白自己一心为国不计名利的品格。《买花》:“细雨霏微春又深,卖花声度绿杨阴,劳人不会东风意,分得红桃似赤心。”以鲜红的桃花比喻自己的一片丹心。在蓟州防区的石匣营,有四棵松树。诗人与之相处十年,深情地赞颂它“贞操不易雪霜寒”(《石匣四松》)。后来松树遭到剪伐疏落,诗人又深怀爱怜之情歌咏它“骨任狂锋剖”,“劲节”“更犹龙”(《悼石匣松》)。我们从诗中隐约窥见了诗人的身影。

戚继光的诗多数是抒情诗,叙事诗较少,但却有两首自传性的古体叙事长诗。一是《蓟门述》,一是《入关述》,两诗皆作于镇蓟期间,在写法上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在叙述了自己的经历之后,插入一位路遇人物的诉苦,然后诗人抒发感慨。《蓟门述》长达1212字,从束发从征,一直写到开府蓟门。这时忽然“道逢老边卒”,涕泪交加地向诗人诉说守边十年身历目睹的种种苦况,之后诗人借题发挥,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塞垣将校深表同情,对贵文轻武的统治阶级偏见表示不满,末了以为国效忠的誓辞结束。《入关述》 318字,从“少年好纸笔”写到奉召北还出镇蓟州。这时转写诗人巡行古长城下,遇到一位女子,向他哭诉丈夫戍边离家以后她的不幸遭遇,最后表示:“不怨夫婿未封侯,愿持妇德如金瓯。”诗人听罢拂须叹息,对女子的“英特”之气深表赞赏。诗中的老边卒、长城女,都不能认为是真有其人,他们是诗人虚拟的形象,用以自喻和寄托情怀。这在叙事诗的写法上是很特殊的,表现了诗人在写作方法上的探索和追求。

一般的武将之诗,往往满足于一吐为快,在艺术上不计工拙,因而有时失之粗糙。戚继光的诗没有这个缺点。他比较注意讲求诗的形象美以及音律美,讲求词句的锤炼,注意比喻、象征、拟人、烘托、映衬等艺术手法的运用。在诗的体裁方面,古体歌行、律诗绝句兼备,而尤以七律为佳。他的七律,不仅数量之多,几乎占了全诗的一半,而且格律严谨,手法娴熟,特别富有节奏感,利于诵读。典故的运用也大都准确贴切而无生僻之嫌。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戚继光作为一位“将帅诗人”,还有意识地学习民歌。《闺意》、《潞河听笛述闺情》、《述竹间妇》、《买花》等诗,其意境、构思、语言,都很有南朝乐府民歌的风味。

境界还不够开阔,题材还不够广泛,内容多是抒写个人的情志怀抱,这是戚诗总的不足之处。但这是从更高角度的要求,并不能因此抹煞和掩盖戚继光诗在艺术上的成就和造诣。戚继光的诗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决不在于诗的本身。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诗的刻本未能广泛地流传。清乾隆时,收集天下图书于四库,凡有不利于清统治的内容或词句,一律销毁。戚继光的《止止堂集》内有两条“犯禁”,于是竟遭焚毁。直到光绪十四年(1888),山东书局根据当时的翰林院编修官王懿荣提供的原四库馆收藏的底本,重行刊刻,世人才得见到,但作品已埋没了一百多年。此后,戚继光的诗也缺乏专门的整理刊行,除了个别篇章流传于世,一般人难以读到全诗。这是历史的过错。今天国家号召整理发掘文化遗产,我们应当凭借这个有利的条件,把戚继光的诗整理出来,让它重新放射出艺术的光彩。

(原载《山东社会科学》198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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