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
开卷有益 | 2010-02-12
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这天是寒食节,照例不能生火做饭的,本来就偏僻的小镇更显得沧凉。在黄州的苏轼感怀此景,想起三年来情感上的寂寞与郁闷,生活上的潦倒与困顿,挥笔写下了两首五言诗。诗写的凄凉惆怅,书法也在这样的心境下跌宕而出,起伏多姿。多年之后,人们不只为这两首诗的意境所感动, 更为这精彩绝伦的书法所倾倒。 这就是光照书法史的《黄州寒食诗帖》,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三行书”。
宋时的黄州只是长江中游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因为苏轼的到来使它闻名起来。而黄州给予苏轼的却不仅仅是《黄州寒食诗帖》,这是苏轼仕途上第一流放地,却是他文学和艺术成就升华的发源地。
苏轼是因为“乌台诗案”来到黄州的,任了团练副使。所谓“乌台诗案”,其实一帮与苏轼政见不同的人,从他的诗文中找了一些句子,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在皇帝面前告发他诋毁朝廷,攻击新政,讥谤官员,要求将他处以死刑,以正天下视听。好在仁宗后皇后在这时病重,临死前请求皇帝赦免苏轼。而一帮好友也为他奔走求救。最终苏轼才得以免于一死,流放黄州。
在黄州的苏轼,过得相当艰苦。初到时甚至连居所也没有,只好寄居在寺庙里。虽然还有一个官职,但无权签署公文,不能随意离开黄州。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详细述说了当时的境况,“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这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生活虽然困难,但人情的冷漠更让这位大文人伤感,平日里的亲朋好友,竟没有一个来慰问的,甚至写了信去也不回信。好在自我感觉还不错,每天着草履,操扁舟,放怀山水之间,和渔夫樵子作朋友,和他们一起喝酒,聊以欣慰的是现在没有人认识了,少了许多礼节上的繁琐和人情上和虚伪。
好在这世上还是有讲义的人。在一位叫马正卿的朋友帮助下,苏轼有了黄岗以东数十亩的田地,公余作些耕种,聊以补贴生活。开年的时候,又建了五间房舍,作为住所。他自题为“东坡雪堂”,从此自号为“东坡居士”,决定在这里安居下来,好好过日子。还有一位朋友是诗僧参寥,特地从千里之外赶来, 陪着苏轼住了一年多,与他谈诗论文,尽到了朋友之谊。 正是在这些朋友的关心下,苏轼慢慢安定下来,日子虽然贫困,但却远离是非地、名利场,到是很平静、安逸。
来黄州前的苏轼意气风发,志向远大,才情动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关注的中心,无论官途还是文艺成就都处于上升阶段。但是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从顶点跌入低谷。在经历了这样的打击后,再回头去看从前种种, 不管是作官,还是作词作文,其实都在炫耀自己的才华, 想引起别人的关注。可这些到头到来只是过眼去烟,一旦身陷困境,就再也没有人来围绕左右,只剩下自己独自躬耕于东坡。醒悟以后的东坡先生开始参禅悟道,以佛理指示自己的思想,变得更为沉静、旷达和洒脱,得以更平气和地对待人生对待艺术。这一次思想蜕变,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一文中说得很好: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的脱胎换骨,也使他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思想上的成熟带来了艺术上的成就。负荷了人生大起大落的苏轼更懂得如何去把握情绪,他的书风从效法晋风唐韵的严整谨细中脱胎换骨,表面看上去散淡平和,内在却激情涌动,意态横生。《黄州寒食帖》就是这一时期的颠峰之作,苏轼将书法和情感完全融为一体,化作一种饱满和充满激情的笔意,在纸间奔泻,感情的起伏在咫尺之间一览无遗。《前赤壁赋》是这个时期写的散文,也是一件绝佳的楷书作品,从容舒展,淡定悠闲,让观者感受到了他与朋友泛舟江中,饮酒放歌时的快意。《梅花诗帖》是苏轼唯一留下的草书作品,前两行平稳自如,后几行笔势突变,飞动如脱缰之马,开阖如钱江潮动。 体现了高操的用笔技巧,表现了情感的急剧变化。 此外,还有《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获见帖》等,都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
苏轼的诗词文章也在这个时期达到了很高的成就,展现了高旷适意而隐现忧伤的艺术特色,这也是黄州赋于他的。象《念奴娇·赤壁怀古》、《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前后《赤壁赋》等都可称是千古佳作。
苏轼的一生,象黄州这样的流放有好多次,仕途极为不畅。但几乎每一次挫折对他来说都是一次人性和艺术的升华,这和他乐观的天性,豁达的胸襟,以及在黄州悟出的人生真谛是分不开的。由古及今,象他这样在逆境中保持自我,在文学和艺术诸多方面取得成就的人是不多的。我最喜欢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可以说是他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