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秦韵秦都咸阳

开卷有益 | 2009-12-08

送元二使安西
唐·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从长安往西四十余里,便是曾经作为秦代帝都的咸阳。其名咸阳,大约是因为它在山之南渭水之北而山水皆阳吧?时至汉代,咸阳易名渭城,唐诗中或称咸阳,或云渭城,实为一地。两千多年前,迷信武力而轻视文化的项羽,一把火,将全国最大的城市咸阳烧成一片焦土,我们至今在杜牧的《阿房宫赋》里,仍可看到那熊熊的火光。但是,如果项羽复生,他纵然能烧掉秦朝的千宫百殿,即使再纵火也烧不掉王维的一首绝句。自王维的《渭城曲》一出,千百年来,渭城便更令旅人伤感,离人伤怀,也令天下的读书人伤神。

二十年前,台湾诗人余光中在《高速的联想》中写道:“中国最浪漫的一条古驿道,应该在西北。最好是细雨霏霏的黎明,从渭城出发,收音机天线上系着依依的柳枝,挡风窗上犹浥着轻尘,而渭城已渐近,波声渐渺。甘州曲,凉州词,阳关三叠的节拍里车向西北。”余光中至今尚未圆他的西游之梦,而我却在不久之前一骑绝尘,不,四轮生风,奔驰在李白、杜甫和王维的诗句里。

与我偕行的是李震和刘亚丽。李震是西南师大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出身,年轻的诗歌评论家,亚丽是位诗人。他们的籍贯同为陕北,又因诗结缘,可谓天作之合,而我们有缘同行,这却是“诗作之合”了。车出西安,当渭城还在车轮前面,我们便诗兴勃发,忘形尔汝,背诵起唐人咏渭城的诗来。

“我还是背一首我们李家的诗吧。”李震胡须满腮,令人疑是虬髯客从唐人传奇中溜了出来跑到了现代。为了略尽地主之谊,他诵起了李商隐的《咸阳》:“‘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李震的文学观念相当前卫,想不到他的寻馐痘蛊奈苛?亚丽也夫唱妇随,吟诵起诗人刘沧的《咸阳怀古》:“‘经过此地无穷事,一望凄然感废兴。渭水故都秦二世,咸原秋草汉诸陵。天空绝塞闻边雁,叶尽孤村见夜灯。风景苍苍多少恨,寒山半出白云层。’”

西安城西,是新修不久的西(安)宝(鸡)高速公路。谈笑之间,对吟之际,我们的越野小汽车已驰上了现代化的渭河大桥。桥面宽阔,桥梁雄伟,两侧石栏如带,路旁成排电杆高擎的,是要到晚上才盛开的簇簇金莲。我说:

“虽然人非物也“虽然人非物也非,但岳阳是我的旧游之地,我来自洞庭之南的长沙,让我为你们背一首温庭筠的《咸阳值雨》吧。”于是,现代的咸阳桥上,响起了温庭筠的古典的绝句:“‘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绝似洞庭春水色,晚云将入岳阳天。’”

大家来不及细细推敲,温庭筠为什么头脑发热,或者说诗思飞腾,将渭水当成了湘水,把咸阳幻成了岳阳?面对夏日干涸得只剩下一线黄流的渭水,我更是心存疑惑。不过,我们还要前去游览汉唐帝王的陵墓,相约回来时再步行过咸阳桥。待我们在唐陵汉墓匆匆怀古之后,回到咸阳桥上,已是西风初起夕阳西下的时分了。漫步桥头,我们俯仰天地,思接汉唐,不禁感从中来,不可断绝

亚丽说:“咸阳原上,埋葬了西汉九个皇帝,还有十来个唐代帝王,现在成了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我觉得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她似乎并不在乡随俗。

“乾陵埋葬了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一千多个春天都不能把他们喊醒。”这回轮到妇唱夫随了。李震说:“李白到今天该已真正白发三千丈了,但他的诗却依然青春。”

“生前赫赫,死后默默。汉墓唐陵大都已经被盗,但不论是中国的宵小强人,还是外国的黄髯碧眼,却盗不走李白的诗。” 我也乘兴加入了他们的小合唱:“‘东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两千年来,汉家陵阙已日见残败, 但李白的词不是完好无缺,一字不损吗?

“还有杜甫的歌行《兵车行》呵!” “还有王维的绝句《渭城曲》呵!”

然而,此城已非彼城,此桥已非彼桥。隋唐之后渭城城址屡经搬迁。现在的咸阳市,是明代在渭水驿的基础上扩建而成,而唐代的渭城,原址在今咸阳市西北之聂家沟。难怪我们刚才穿越咸阳市区时,不论如何左顾右盼,怎么也找不到王维送元二出使安西时相送复相别的那座杨柳青青的客舍,且不说“元二”,连王维自己也不见影踪,不然,我们也会去“劝君更进一杯酒”,和王维一握手而加入送行的行列呢。

唐人送人西行,唐人送人西行,一般都送到渭桥折柳为别,王维的《渭城曲》,写的就是桥边送别的情景。渭桥,也就是杜甫“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咸阳桥”。当年在安史之乱中,唐玄宗携杨贵妃西逃,为阻绝追兵而焚毁了那座桥梁。桥亡河在,那里便成了“关中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在今西安市三桥镇西北沣河入渭之处。

我们在新建的咸阳公路大桥上徘徊,久久俯视桥下的渭河流水。来不及去寻访那叠印着李白、杜甫和王维的足迹的咸阳古渡了,苍茫暮色袭上我们的衣袖,远处的长安城已举起万家灯火,在喊我们回到现代的红尘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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